(一)
1990年秋天的某日,在伦敦飞往北京的bs5121航班上。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飞行,旅客们大都十分疲惫了。他们中,有些歪靠在邻座的肩膀上,发出呼呼的鼾声。有些则蒙上黑眼罩,仰靠在软座席上,有一阵,没一阵地瞌睡着;
只有尾座上一个中年妇女例外,尽管强闭着双眼,但她不断地调换坐姿,似乎倦意全无。最后干脆扭亮了头顶的射灯,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座前的航班资料。
她四十开外,衣着朴素,可娴静端庄,活现出了知识女性特有的气质。
她叫齐艳霞,是英国西部海滨城市,布列斯托尔一家画室的女主人。
80年代初,她在景德镇陶瓷学院任教时,获得了一个公费出国的机会,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进入布列斯托尔大学的艺术中心进修。
后来,结识了同室一个来自北京某高校的男士,两人一见钟情,相逢恨晚。
后来,同多数留学生一样,她们勇敢地挑战了世俗观念,果断地搬来一起,两人互相帮助,克服了异国的孤独和寂寞。
不久,两人进修的期限到了,她们合计着,来了个“逾期不归”。
没了国家的助学金,眼看断了经济来源,她们就在自己的公寓里挂了个牌,办起了私人画室。
每天一大早,两口子就在布市中心的鸽子广场支起画板,招揽着来往的顾客,画个肖像速写什么的,收入不丰,甚至可以说十分据拮;但她们却觉得十分充实。
可昨天上午,从地球另一侧——江西干越县的老家来了一份加急电报:“父病重,速回。”
一石激起千冲浪,她们平静的生活,陡然掀起了波澜。
艳霞止不住眼中的泪水,呜咽着,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拨通了伦敦使馆文化处的电话。电话中办通相应的手续后,她便匆匆搭乘列车赶去希思罗机场,并于伦敦时间当晚8点半,踏上了caac的舷梯。
此时,她把手中的资料翻弄了半天,似乎一个字也没曾入脑,她抬腕看了下手表,时间正好是北京时间下午3点10分。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小时,飞机就要在首都机场降落了。
这时,机舱里的照明灯倏地燃亮了,喇叭也响了,空姐用中英文轮番播送了行将抵达目的港的休息。
机舱里的气氛立即活跃了起来。
紧接着,旅客面前的液晶电视也开始播放节目了。
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片锣鼓喧天的喜庆场面和男女秧歌队员欢快的舞蹈动作。据电视节目转播员介绍,此刻,首都人民正用自己传统的方式,隆重欢迎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亲王。
的确,秧歌,是中华民族的国粹艺术,它曾经陪伴过世世代代的中华儿女度过了无数个喜庆节日,也带给无数的华夏儿女以不尽的欢乐和回忆。
可如今,在后座的艳霞,却瞪大了双眼,神经质般的扬起了双手,把面孔遮蔽得严严实实。看得出,她的内心正在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
她的思绪一下子飞回到40年前(1951年)的干越城关区老家。……
(二)
当时,刚完成了土地改革。街区群众还处于“斗地主”“分胜利果实”的亢奋之中。
为了庆祝街区民主政府成立一周年,街长决定成立一支秧歌队。指定由妇女主任操办。兴许是承接了三越大地的钟灵毓秀,解放街区的姑娘媳妇中,不乏面容娇俏,身段窈窕的美女。
其中,居民首推的美女皇后是箍匠店的女主人—涂惠莲。
她刚刚20出头,长得腿长腰苗,肌肤如雪。
一对乌黑发亮的眸子,哪怕是投向泥塑的菩萨,也会让它动容失态。被妇女主任指定为女队的领队后,她成天应着锣鼓的召唤,按时来到街政府,握着把硕大的木制镰刀,翩翩起舞。
与她并肩齐舞的男领队是民兵队长万木柱。
此公长相可不敢让人恭维。尽管他身高马大,可笨拙木讷。一对金鱼眼泡,鼓突得像铜铃铛一样。
他目光呆痴,嘴皮外翻,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常年暴突在厚嘴皮外边,乍一看去,活像年画中的凶煞门神。所以,人们暗中称他为“门神”。
他嗓门又粗又大,成天拢着支铁皮喇叭,有事没事地,满街吼叫。凭着他一身的牛劲和天不怕地不怕,六亲不认的胆略,在斗地主时,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积极分子。
不管多狡猾、多顽固的对手,一见他挥舞着一对钵头般大的铁拳,吼着跳上舞台,三拳两脚过来,即刻魂飞魄散,如虎狼面前的羔羊一样,瑟瑟地抖个不止,甚或即刻吓晕在台上。
就凭他这个特异功能和突出表现,他很快从一个普通的民兵积极分子,一跃而成了民兵队长。从此以后,他越发了得,成天把一支驳壳枪背在身后,威风八面地走街串巷。
如今,土改完成了,没了跪在台前欠扁的地主过把瘾,他就把自己的兴趣和能量转移到秧歌舞上。
本来,秧歌队中的另一半—男性工人,也是由妇女们束起头发,带上八角帽来扮演的,可他却偏要挤进来凑热闹。自己长得没模没样,却毫无自知之明,硬要操起木斧头排在队首。
妇女队长素知他的德性,奈他不何,只好将就着他。于是,在解放街秧歌队的领队中,就出现了一边是魅力四射的纤纤玉女,一边是吃人生番的凶神恶煞的怪现象。
(三)
街政府原是一家富户的豪宅,土改时归了公。它是一栋木瓦结构的古典建筑。中堂宽大,约60平米左右。所以,一支30余人的秧歌队在内面活动起来,并不拥挤。
姑娘们把扭秧歌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她们起早摸黑,日夜操练,十分上劲。
当时没有铃铛,散居在社区各地的队员们全凭“门神”的锣鼓声来集合。
他在街政府日夜当值,只要心里发闷;就不分昼夜地擂鼓敲锣,招来姑娘们扭秧散心。姑娘们也都十分听话,只要街政府的锣鼓一响,她们便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匆匆扎上红绸腰带,赶来应卯。
惠莲家住在街政府附近的四眼井边。她家经济并不宽裕。
一家四口,全凭丈夫走乡窜畈,来箍桶谋生。
那时节,没有塑料制品。居民们洗脸、挑水甚或大小便,都由手艺人箍制的杉木脸盆、圆桶来承接。
惠莲肩负着庄严神圣的“政治任务”无暇顾及家务。
吃喝拉撒、带小孩等家庭琐事,都悉数交给老婆母来打点。那时,女儿艳霞只有4岁,碰上老人实在忙不过来,隔三差五地,她也会把女儿带来街政府,让她挤在小孩堆里混时光。
当时刚解放不久,人们还没有公共设施的概念。街政府里,不但没有茶水招待,连公共厕所都不具备。所以,姑娘们大都养成了习惯,绝不敢多喝水。
偶有个别人内急,那只好去“门神”的民兵值班室去方便。那门边放有一只尿(方言读xi1)桶,尽管污秽邋遢,却给了情急中的人们不少便当。
有一天,小艳霞受了调皮男孩的欺负,哭着去大人堆里去找妈妈告状。当时秧歌队正在休息,一个阿姨告诉她,妈妈去屋内方便去了。
她踽踽地走进去,推门入内。可眼前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只见娘亲也正在遭人欺负。
她满脸通红,在“门神”叔叔粗壮的臂弯里无力地反抗着。
叔叔像一头饿狼一样,把娘亲搂得铁紧,一边将手插入她的衣内,上下搓弄着,一边用厚嘴唇在她脸上、脖子上乱亲;还试图把她往床上按。
小艳霞怒火万丈,大声哭着呼救,举起小拳头,雨点般朝“门神”身上砸去。
见状,惠莲奋力挣脱木柱的双臂,匆匆整好衣裙,从地下一把抱起女儿,转身就往外跑。
此时,街政府大厅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只传来木柱在屋里重重的跺脚声。……
可事情丝毫没曾了结,过不到半个时辰,整个解放街就像炸了营的马蜂窝一样,人们交头接耳,流言四处传播。市民们有心无意地凭着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把个故事编造得绘声绘色,生动刺激。
(四)
回家后,惠莲放下孩子,就跑进房内,躺在床上掩面哭泣。她惊魂未定,也觉得羞愧难当。 "
今早,因婆婆将菜粥煮得太稀,扭秧时,她已去“门神”房里方便了几次。
没想到,她这举动引起了“门神”的注意。
趁她再次入内,解衣坐在尿痛上方便的时候,他猛地推开了房门,一把把惠莲抱定,就强行亲昵。
忙乱中,不记得闩门。
此时,惠莲——这个20刚出头,不谙世事的年轻妇女,那曾见过这个阵势?
她猝不及防,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像小鸡一般簌簌发抖。那“门神”一见惠莲没了动静,只当自己做了美人早就想做的事情,因此愈加放纵,他肆意啃着、摸着,直到小艳霞进屋……。
想起这些,惠莲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地发怵,但又觉得今后纵使是浑身长口,也辩不回自己的清白。一时间,一股困窘、绝望的情绪笼上了心头。
那边,老婆母见惠莲今天情绪反常,忙将小孙女拉去一旁问个究竟。
当小艳霞一五一十地向奶奶哭诉当时娘亲被欺的情景时,老奶奶周身已在筛糠般地发抖了。
“你……你娘……当时有无打……他?”奶奶厉声问。
“没,没有。”小艳霞答道。
“那她……她……有没有喊叫?”她又问。
“也没有。”艳霞肯定地说。这一说,不打紧。奶奶认定惠莲早有私情。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家里出了偷人的骚b,这可怎么见人啦。”说毕,冲进惠莲屋里,一把扯起她的头发,伸手就朝她脸上抠去。
“你这个狐狸精,干的这个丢人现眼的好事,让我的儿子戴绿帽子,丢了我们齐家祖宗八辈的脸。让我掏出你这双勾魂眼,看你将后还偷人养汉啵!”说毕,就像发疯般地朝她扑去,边打边咬。
见此情景,惠莲自忖有口难辩,索性一言不发,奋力挣脱婆婆的撕扯,哭泣着,转身夺路而逃。……
(五)
当日傍晚,箍匠挑着工具喜洋洋地返家,猛见门外,看热闹,扮鬼脸的人群川流不息,家里也一团糟。他连忙放下工具担,急急地朝母亲走去,双手比划着,嘴里不断发出“呜哇呜哇”的怪叫。
原来他是一个哑巴!
此时,母亲正在厨房,搂着孙女边架火边啼哭。见儿子回来了,她放下火钳,跑过去,指着内屋,然后,拢起两个大拇指,合起双掌,放在头边,还把右手做成手枪模样,插在腰上。
哑巴明白:妻子在家偷汉,奸夫就是那个民兵队长。他顿时像一匹发狂的恶狼一样,将衣襟扯开,从工具担里抽出柄明晃晃的斧头,就要朝街政府冲去。……
母亲一见,担心儿子会吃大亏,拼命跑过去拽住他。可他已进入了歇斯蒂地状态,一把把母亲推到,迈腿就要往外冲。母亲情急了,在地下一把搂住他的左腿,死不松手。
小艳霞见状,也跑过来帮着婆婆,抱定了他的右腿。
哑巴无法脱身,气得扔下斧头,“叭,叭,叭”连声八声地抽打着自己的耳光。就这样,一家三代,又哭又喊地,把四眼井边闹得天翻地覆。
可当天色渐渐变暗的时候。哑巴,这只愤怒的雄狮一下子变成了迷途的羔羊。
他猛然想起,妻子已出去大半天了。她是一个孤儿,举目无亲,十多年来,从没离过家半步,这黑天麻地的,她会上哪儿呢?
“莫不是她一时想不通,投水自尽了?!”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涌上心间。他慌忙入内拖出根丈余的竹篙,哭嚎着,趴在门前的四眼井,捣弄了半天,没有结果。
他后悔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先后寻遍了周遭的四衙井、邹家井、犁头嘴井、刘家井……。
一连几天,解放街的街坊们都见他摇晃着嶙峋的骨架,嗷嗷地哭嚎着,钻遍了街区的所有井圈,又丧魂失魄地绕市湖奔跑。见他这副模样,乡亲们都止不住摇头叹息。
几天几晚的打捞,都没有任何结果。涂惠莲硬就是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哑巴终于病到了。他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只是翻出一包手镯碎片,呜咽着,日夜端详不止。……
(六)
他记起的是14年前的一个晌午,发生在县城北面涂家村的一件往事。
那天,哑巴正挑着工具,同往常一样,吆喝着张罗生意。
这时,从村边的一间破茅棚里钻出一个老人。他手里牵着个6-7岁的女孩。
女孩衣着褴褛,蓬头垢面。铁青色的脸上,两条黄龙从鼻孔直流过了嘴唇。从她那破得只剩半截的裤筒里,可以清楚地看见瘦骨嶙峋的双腿,只有麻梗(方言音guang3)般粗细。
“师傅,”老人拉着女孩,迳直朝哑巴走来,“行行好吧!”老人语音瘖哑,可一脸认真,“这孩子命苦,生下时就没了娘。前几天,她父亲又得了伤寒病死了。剩下她,没亲没友,怪可怜的。
我是她的邻居,本想收下她,可我家也是有上顿没下顿地,怕是养不活她。你就救救她吧!”说毕,拉着女孩,跪下直磕头。
哑巴心有灵犀,猜得明白他的用意,连连点头并伸出一根小指头,表示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来对待。就这样,惠莲来到了齐家。
对她的到来,齐家的二老可是笑在眉梢,喜在心头。原来,他们心里有个小九九。儿子都17-8岁了,可又聋又哑的,到哪找女人去?
如今,天官赐福,捡了个女孩。养到16-7岁,到时哑巴才刚27-8,两人成亲,还不太晚。
从此,就把惠莲当作亲生女儿来抚养。
可哑巴与他们不一样,他一昧实心眼地对待这个亲手捡来的小妹妹,毫无他念。
每当收工余暇,他常常带着她上东山岭采花、摘野果,或下市湖摘荷叶拔莲藕。
每当她头戴鲜花,颈围藕辫,腰系荷叶,打扮得像个荷花仙子一样,喜孜孜地返家的时候,一家人总是笑得前俯后仰,像是迎来了自己盛大的节日。
有一次,小惠莲玩得兴起,也嚷着要上树去捉天牛。哑巴素来依着她,就蹲在地下,让她跨骑在自己的颈脖上。可天牛越爬越高,惠莲够不着。她居然拉住树枝,蹭地一下企立了起来。
可哑巴肩滑,她没站稳,一个趑趄跌了下来。压在哑巴身上,兄妹俩滚到一起去了。
这一交,妹妹没有大碍,只是腕上父母留给她的瓷质手镯摔成了几段。哑巴后悔得直捶脑门。他慌忙扶起妹妹,一粒不拉地拾起手镯碎片,兄妹俩又乐呵呵地返家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昔日的丑小鸭,出落成了嫣嫣婷婷的白天鹅。
那年鬼子投降了,市民们格外地开心。哑巴父母商量着,就在中秋夜,请了桌酒,让哑巴他们圆了房。次年,生下了小女艳霞。
(七)
如今,物是人非,哑巴成天捧着那包手镯碎片,哭哭啼啼。把老娘端来的茶水、饭菜也推到一边。显然,他完全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想一死了之。
此景此情,让老娘痛苦万分。她深悔当初少了个心眼,把真情告诉了儿子,落得如此严重的后果。眼看一个好端端的家庭,行将家破人亡。
她越想越急,只好来到儿子床前,耐心比划着开导他:“你一死,一了百了,可小艳霞怎么办?你舍得她也成为孤儿?恐怕她没有她娘的福分,有人会收留。……”
话没说完,一家人已哭成一团。不过,这句振聋发聩的开导,终于使哑巴振作了起来,他起了床,吃了饭,又重新开始了自己下乡箍桶的营生。
半年后,老娘终因忧郁成疾,含恨离开了人间。
哑巴就承担起又作爹又作娘的义务,成日价,一头女儿,一头工具地,下乡揽活。小艳霞亲历了家里发生的一切,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便深深地植入了对“奸夫”“淫妇”仇恨的种子。
上学后,她也老是无端地承受别人的白眼和凌辱,但这一切,都成了她刻苦学习,奋发向上的原动力。小学、初中一直是班上的尖子。
58年大跃进,她又一举跃过了高中阶段,直接被保送到大学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这是后话。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门神,起先如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门,还假装镇静,吆喝着要姑娘们重新开始扭秧歌。
“领队都跑了,乍跳呀?”人群中,有人瓮声瓮气地说。众人“哗”地一声笑开了。
“她跑了,我们的秧歌就不扭了?”他振振有词地反问,“王二丫,你来领头,我们照跳不误。” 二丫哪敢近前,她吓得直往人身后躲。
没想到门神“噌噌”几步就冲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胸襟,大声喝道:“扭秧可是政治任务,你长有雷雹大的胆,胆敢不跳?”说话间,一口唾沫混上叫人恶心的口臭,弥漫了整个大厅。
二丫没法,只好拿起惠莲留下的镰刀,魂不守舍地扭了半个小时,就推说头晕告假了。
这晚,门神通宵未眠,他不住地回味在惠莲身上获得的强烈的肉感和二丫胸前模糊感知的刺激,似乎,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燃烧,每根器官都行将爆炸。他太需要女人了!
没几天,他色胆包天,又故伎重演,对二丫也下了手。二丫当即扬手一掌,打得门神花眉欠眼。趁他没醒过神来,她扒开门闩,拔腿就跑。门神气得掏出盒子枪“当当当”朝天开了三枪。
这三枪不打紧,可惊动了县里新上任的孙政委。
在他的直接干预下,门神被下了枪,撤了职,还被关了半个月禁闭。
出来后,他彻底疯了。成天半裸着身子,时而吹胡子瞪眼,自哭自笑;时而扶着自己那杆“破枪”在四眼井不分日夜地叫唤着“惠莲”和“二丫”的名字,口里还不离那些常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八)
半年以后的一天早晨,哑巴正在收拾箍桶担,突然他家的大门被人敲得山响。小艳霞机敏,连忙跑去开门。原来是一个穿绿制服的邮差,一手扶住自行车,一首拍打他家的门环(方言音kuan4)。
来人要求出示户口本,经核对无误后,这才从鼓囔囔的邮包里,掏出一封印有八一邮戳的大信封,让哑巴在收据上按下手模后,方肯离去。
原来,这是一封发自贵州省军区铜仁军分区军事法庭的公函。大意是:我部铜仁军分区政治部宣传干事涂惠莲系贵县齐xx(哑巴)的童养媳,是旧社会封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
她于日前向本军事法庭提交了废除无效婚姻的诉求, 经本院审判庭合议,裁定申请有效,特此通知。
短短几十个字,就彻底从法律上勾销了这桩由历史的阴差阳错而铸成的啼笑因缘。
哑巴明白了公函的来意之后,不但没有如人们预料的那样,会悲痛欲绝。
相反,却仰天大笑,久不止声。原来,他是为心爱的妹妹没有玉销香殒于故乡的寒塘枯井而放心,为她的发达,为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而高兴。
直到后来,县武装部的一名干事披露,人们才明白故事的前因后果。......
那天,惠莲哭号着从家中走出以后,一口气跑到了街中心的衙门前。稍一定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无亲无友,不知路在何方?
情急无奈时,她也想起过那个活阎王似的“门神”但立即被内心涌流出的十二万分厌恶所否定。就在她彷徨不知所止的时候,她看见县政府门口正摆着一排桌子。
几个军人面前摊着本报名簿,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青年。
原来,新近毛主席发出了“挺进大西南,解放全中国!”的进军令,江南那些新成立不久的省县级军管会都肩负着“扩军备战,支援西南大解放”的光荣任务。
干越县的刚上任不久的殷县长就肩负了解放贵州的神圣使命。
可是,行期在即,他的援黔班子的工作人员和兵员都没满员,所以在县衙门设摊招募。
惠莲明白了这一切以后,如绝处逢生,立马报名参了军。 "
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殷县长和他的随从人员,几乎是兵不血刃,策马进入贵州铜仁山区的。
惠莲以她惊艳的美貌和美轮美奂的歌舞,很快就成了军分区文艺宣传队的一名宣传骨干。
不久,便被擢升为宣传干事。并在组织的介绍下,与军分区一位主要领导喜结连理。
但是,为了法律上的合法和有效性,由铜仁军分区组织部出面,向军事法庭提出废婚诉求,向哑巴发出了这份通知,以极庄严的形式,终止了残疾草民这桩婚姻。 (九)
“对不起,小姐!……” 仿佛是一个天外的声音朦胧地出现在艳霞的耳边,打断了她的思绪。
原来是出租车司机的呼唤“对不起,小姐!”见她仍没回过神来,他又加大了力度,回过头来,重复了一遍“前面的巷子太窄,我的出租车无法进入,你恐怕得在这儿下车了。”
他这才彻底把她从痛苦的回忆中招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艳霞如梦方醒,慌忙掏钱。
他也风快地离座,打开了艳霞的车门,然后,敏捷地打开汽车尾箱,取出了艳霞的拉杆箱。艳霞接过行李,扬手和司机说了声“拜拜”就背过脸去,在路边用纸巾擦拭眼中的泪花。
对这段悲痛的历史的回忆,太让她动感情了。她记得明白:先前从首都机场的国际出境口转到国内航班,又由南昌向塘机场搭乘的士车,都没能中断她的思绪。
如今,目睹着久违了故乡山水,更让她情不可制。她拖着拉杆箱,急急地朝花园巷的入口处走去。她看得明白,在巷子右侧,高墙内面就是儿时的街政府。
此时,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的锣鼓声。但是,兴许是旅居英伦多年,接受了西方价值观的熏陶,她心里已不同儿时一样,升腾起一股无名烈火,恨不得生啖了那个背叛了父亲的母亲。
的确,认真思考“门神”事件的每个细节及后来的种种迹象,说明那只是青年男女没能正确规范、约束或应对自己青春激情的偶发事件。
显然,母亲是这一事件的受害者。但这也仅只是导致父母婚姻危机彻底爆发的一根导火索而已。
问题的症结是婚姻双方的不对等性,由此而引发婚姻本身的不合理性。
所以,它的破灭是必然的。
按照西方“价值观“理论,每个人都有追求自身价值的权利。
有权也应该利用自己的资源优势,通过合理竞争,去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母亲是一个具有丰富才貌资源的强者,让她那么一辈子去守着一个哑巴,用手语比划着谈情做爱,这对她又公平吗?
但是,反过来,父亲一辈子善良,对母亲恩深义重,难道就没有资格获得她的回报吗?为什么一个善良的弱者,得到的却是命运如此不公的回报?
她不断地换位思考,可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糊涂:造成父亲悲剧性的一生,到底是他们中间谁的过错?
……
故事情节,纯系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偶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