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以来,小外孙的胃口一直不佳。为此,不知费了我们多少心机,求医问药,买这买那。可他的问题,始终没得到显著的改善。
一日数餐,只见老伴端着饭碗,皱起眉头坐在他面前,用家乡普通话大声嚷嚷道:大口呎(吃)这是你争zāng到要呎的肉骨头!。
对奶奶的焦虑“小皇帝”全不介意,依然目光坚定地盯着电脑屏幕,不时为动画里的滑稽镜头哈哈大笑。
看到这一老一少各自的表现,我在一旁忍俊不禁,却又思绪如潮。
小孩厌食,是不是时代的通病?
如今,奉行“独生子女”政策,每个家庭只需供养一个孩子,再差的经济条件,也穷不到孩子身上。
加上物质供应十分富足,要啥有啥。
小孩子整天处在“玉盘珍羞”的包围之中,没有兄弟姐妹的竞争氛围,从不愁没东西下肚,只愁没肚子装下东西。正如我常和小外孙开玩笑说的:我小时候最珍贵的是食物资源。
如今,我们家最紧俏的是宝宝的‘肚皮资源’。
这与我们甚至他爸爸妈妈的童年相比,差距岂止是天壌!
可不是,当年用餐时,成天挂在我们父母嘴边的“口头禅”不是大口吃菜,而是“细嘴下”。
这话是那么的经典,那么的大众化,以致无论在家乡的大街小村,只要是用餐时间,从每个家庭里都会传来家庭主妇对孩子的这声训导。
细究其原因,倒不是那时的大人们惜财如命,漠视孩子健康发育所需要的营养,而是受当时经济和物质条件的限制,所采取的维持家庭最低生活水准所必需的节约措施。
那时,每个家庭都育有一大群孩子。
一家老小,8-9口人,全凭一个男丁赚钱养家糊口。经济收入据拮不说,就算给你万两黄金,那连蔬菜都得凭票限购,买什么都得起早排队的市场状况,能不让家庭主妇们掐着指头,精打细算?
记得每天吃饭的时候,我和两个妹妹总是抢先上桌占座。
姐姐懂事得早,她们和大人们从不上桌。
未久,母亲端来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朝祖父的饭碗里夹去一小半,给我们交待一声“细嘴下”就下厨忙活去了。
我们明白:就这么一丁点菜,如果我们的筷子稍稍放松,那不仅父母、姐姐没菜下饭;
就连我们自己,很快就会面临“吃白饭”的困局。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姊妹几个常常你推我让,佯装夹菜,实际上仅只用筷子头蘸蘸菜汤,让舌尖尝尝咸味而已。
出现我们家这一窘局的原因,起先并不是完全因为物资短缺,而是经济原因。
50年代初期,父亲被剥夺了做香的营业许可。
一夜之间,一家人断了经济来源。起先靠变卖家产,其后,靠父亲摇货浪鼓及哥哥的汇款,维持9口人的生计。似这等情势,能不让我们“细嘴下”?
及至60年代初,大饥荒的阴影覆盖着祖国大地,这时,吃糠咽菜,连饭都吃不上,哪有机会去“细嘴下”?70年代,轮上我们做大人了。不幸得很“细嘴下”的口头禅又挂在我们嘴边了。
那时,中国大地上仍在没完没了地“阶级斗争”着。
工厂的广播里天天播送“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文化革命……
要每隔7-8年再搞一次”等语录。
现实生活不仅让人精神上疲劳、厌烦;匮乏的物资供应,也让人捉襟见肘,欲哭无泪。妻子管理着粮票、布票、煤球票、肉票、菜票、牛奶票等24种票卷。
每天天不亮,趁孩子还没睡醒,我们就手持购物卷,分头去购物。
菜场里,人山人海,我们先捡个砖头,用粉笔写上自己的姓名,在菜摊排好队。再如法炮制,依次去豆腐摊、肉摊、酱菜摊碰运气。
几个石头中,总有一个能成功的,这样才能确保当日有菜下饭。
在菜场里下完博彩的牌注之后,又急急忙忙赶去厂属牛奶房。此时依然漆黑一团,我总是推着自行车,摸索着进入配奶间……
碰上运气好,能让一、两种购物卷“精神变物质”,不仅当日的菜蔬有了着落,给我们夫妇俩所带来的精神快感,也是当今任何“幸运”“巧遇”所无法比肩的。
不过,由于物资供应的整体匮乏,多数情况下都是白折腾一早,结果空手而归的。
每到月底,眼睁睁看着一些宝贵的“票卷”过期,心里说不出有多懊恼。
试想,在那般艰苦的日子里,全凭这样起早“撞大运”得来的“菜蔬”能不叫孩子们格外珍惜而“细嘴下”吗?
注:“细嘴下”是干越方言,意指:小口吃菜下饭,细水长流。
作者:文磊,写于上海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