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有一个亲密的伙伴,它忠诚地陪伴着我,走过了由童真向青葱少年的过渡期。
它给了我勇气,给了我诸多乐趣,遗憾的是,六十年代初那次全民饥荒,夺去了它的生命,使它永远地离我而去,孤独地躺在东山西麓的茅草丛里。
岁月可以任意宰割生灵,但它永远没法褪除人们铭刻于记忆深处的信息。这就是我拿起笔,为一只曾经的流浪狗写些文字的动因。
1943年仲春,日寇的铁蹄即将踏入家乡的土地。
家乡人心惶惶,谣言鹊起。
此时,我父亲和家里的一个学徒正推着车在附近的乡村兜卖香火。
值此兵荒马乱时节,村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哪来的闲钱烧香敬神?师徒俩转悠了半天,没做成一宗生意,来到章程村附近,忽见田塍上躺着一只黄狗,显然是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
它瘦骨嶙峋的,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气息奄奄间,正等待死神的来临。
忽然,看见来人了,顿时产生了求生的欲望,它可怜兮兮的,凝视着我父亲,像是在乞怜求救。
我父亲向来忠厚慈善,他二话不说,抱起它就往车架上的箩筐里放。
从此后,它便成了我们家名副其实的“宠”物。大家你给它一块骨头,我给它一勺饭,几天功夫就把它还原成一只皮毛油光,目光炯炯的狗精灵了。
不过,它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日本鬼就打进了我们老家。
妇女、儿童们都纷纷逃往乡下躲“鬼子”了。我祖父不忍心丢下家业不顾,执意要留下来看家。我爸没法说服他,也只好留下来陪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从我家的门外就传来急剧的敲门声和 “叽里呱啦”的吼叫声。
鬼子来了!大家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
但,祖父不敢出面,吓得躲在原料库房的毛竹堆里不敢动弹。
我父亲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那只黄狗,起先只在院子中间朝着大门狺狺地狂吠着,见我爸爸勇敢地上了,它也不甘落后,一个箭步冲向我父亲前面。
随着大门门闩的开启“哗”地一声,涌入了4、5个鬼子。
“八格牙路”鬼子端枪将我爸团团围定,龇牙咧齿地嘴里怒骂个没完。我家的黄狗也不示弱,它纵身一跃,咬住一个鬼子的后襟。
鬼子气急败坏,端枪转身一刺,那刺刀直朝黄狗的喉咙突来。
黄狗反应迅速,它一扭头,喉咙躲开了鬼子的刀锋,但头上却被刺了一刀,刀口从眉心一直划到了脑门。鲜血一下子蒙住了它的双眼,它“呜呜”地恸哭着,跑开了。
鬼子还要端枪射击,我爸爸连忙打拱求他:西山先生,狗不懂事,请饶了它吧!
也不知鬼子是否真听明白了,他终究放下了枪,转身同我爸比划着,示意让我爸跟他走。
我爸明白他们的来意,边走,边假装对那负伤后疼得趴在地上直打抖的黄狗讲:呆在家里别动啊!我没事的,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躲在毛竹里的爷爷听得明白,那是打给他听的“壁音”(注)。
鬼子把我爸押到市湖边。
此地,已排满了4-50人。他们都和我爸一样,被抓来划船的。
原来,鬼子抢了很多粮食、物资,急待运往龙津据点,所以,四出搜罗船夫。
当天晚上,父亲把船划去龙津以后,就被鬼子放回来了。
他推开门,见我祖父正抱着那只黄狗落泪哭泣。因他不知我父亲那一去是死是活?所以十分悲伤。见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祖父破泪为笑了。
那黄狗也不顾伤疼,立起身来,跑来我父亲身边,高兴得直磨蹭。
当晚,父亲他们就决定带着黄狗,转移到我乡下外婆家去避难。从此以后,那黄狗脑门上就添了一道长长的疤痕。等到我懂事贪玩的时候,那黄狗大约已有11—2岁的年龄了。
每天晚饭后,我都爱到街上的店铺去玩,那儿有许多玩伴。
可从我家去东山大街(当时叫“解放街”)有一条长约30米的小巷。巷子很窄,一边还有一条很深的下水明沟,稍有不慎,失足掉下去,不是断胳膊断腿,就是头破血流的。
而且,这巷子很偏僻,晚间几乎无人行走。加上没有路灯,一片漆黑,十分可怕。
每当我玩得兴尽而返,刚在巷子口一露面“啐”的一声过后,我家的大黄狗就会跑来我身边,摇头晃尾,似乎在安慰我:“不用怕,有我呢!”
更玄的是,它灵性十足,屡屡站在我的右边,仿佛是防着我不慎摔倒路边的水沟里一样。
有它的陪伴,我勇气倍增,每天上街,玩个不亦乐乎!
进入到上世纪的六十年代,那黄狗已有约20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黄狗了。它的毛发变得很稀疏,牙齿也很不中用了,面对着骨头等硬食物,半天也啃不动。
更糟糕的是:当时已进入了全民饥馑的岁月,我们都吃糠咽菜,食不果腹。而那狗又偏爱荤食,几乎吃不进青菜等素食,饿急时,只能对白米饭勉强进食一点。所以,成天处于饥饿状态。
有一天,它突然失踪了。半晌不见它的踪影,害得我们一阵好急。
中午过后,它突然哼哼唧唧、一拐一瘸地回来了,半边身子的毛都脱光了,还带着一身潦泡。
后来,我们屋前一间馆子店的熟人告诉我们说:大概是饿急了,它钻到厨房去偷吃潲桶里的剩饭剩菜,被大厨发现了,顺手从锅里舀了一勺滚开水,浇到它身上。
它当场就痛得在地上打滚,嗷叫着,半天爬不起来。
听后,我们一家人都留下了眼泪。
母亲还从枕头边拿出两角钱,让我快点去买些红汞水给它涂抹伤口。
经过这一次沉重的打击,老黄狗病倒了,不思饮食。
我们只当是它饿坏了,纷纷从自己的碗里挑出菜粥来,送到它面前,它闻了闻,还是没有食欲。
我妈妈只当它要吃白米饭,立即生火,给它现烧了一碗。它还是没吃,似是明白自己行将到来的结局似的,眼里还汩汩地流出了泪水。我们看后,心痛如绞,久久不愿离去。
妈妈看看时候不早了,催我们去睡。
第二天,我们一睁开眼就问妈妈:“唔ng妈,老黄狗好些吗?”
妈妈含着泪告诉我们,说:昨晚,它在半夜里狠叫了几声后,就咽气了。你爸怕别人知道会偷吃它的肉,就连夜把它埋在东岗岭上。
……
妈一边讲,一边掀起衣角拭泪。
回想起它陪伴我们的日日夜夜,眼前不断闪现昨天它那痛苦且无望的眼神,我们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悲声“呜呜”地大哭起来……
作者:文磊